遠離故土，唯有讓蛙聲喚醒童年的記憶，讓一群游動的小蝌蚪激發(fā)我們豐富的想象，留住對鄉(xiāng)村最后的深情回眸和挽歌。
仿佛是造物深藏著的一個伏筆，多少年之后，每當(dāng)午夜夢回，十里蛙聲依舊會交織成一支祥和的旋律，直抵靈魂，那曾滋養(yǎng)過我的田園牧歌，是兒時最美妙的催眠曲。
“螢火一星沿岸草，蛙聲十里出山泉”。幼時每每讀到詩人查慎行的這句詩，便恍惚生出一種錯覺來，以為詩人描寫的就是我的村莊的景象。在布谷鳥啼聲里，夏日風(fēng)風(fēng)火火而來，一條繞村小溪從西往東汩汩流淌而去，在村口與南溝河交匯，水域漸漸寬闊開來，竟顯現(xiàn)出一派少見的汪洋恣肆。在水草豐茂處，蛙聲四起，粉紅色的麥穗花開得分外燦爛。
夏天的黃昏，晚霞為西天織就一幅祥云錦緞，我們脫了鞋，涉水走進水中央坐在一塊青藍色的大石頭上乘涼。夏季水瘦，淺淺的河水剛沒過腳踝，在金色的夕陽里粼粼地跳躍，汩汩地從光腳板底下緩緩流過，仿佛有一群小蟲子爬過似的，癢酥酥的。河水平緩清澈，像一位性情寧靜的小家碧玉。平日里如果不發(fā)洪水，可清晰地看見水底淺藍色的石板、綠色的水藻、歡快地游來游去的小魚，在一團墨綠色的水藻下面，一陣蛙聲，頓入耳鼓，涼意彌漫，沁人心脾。
小蝌蚪搖擺著尾巴，像誰不小心將五線譜撒進溪流中，又活像一個個逗號，在水中文縐縐地句讀填詞。兒時總喜歡去淺水處捉小蝌蚪玩，伸手一撈，就會掬上來幾十只，手心里冰涼涼、滑溜溜的感覺，宛如撫摸嬰兒嬌嫩的肌膚。妹妹總愛將小蝌蚪裝進罐頭瓶子里，帶回去玩。過不了多久，周身如墨的小蝌蚪，就會褪去小尾巴，長出四只腳來，變成了一只只憨態(tài)可掬的小青蛙。小青蛙起先一言不發(fā)，灰褐色的皮膚，活像頑皮小子將泥點子濺了滿河灘。青蛙長到成熟時，背部漸漸發(fā)綠，像是怕熱似的，靜臥在綠油油的荷葉上，安然不動。蘆葦長得尤為繁茂，香蒲草頂端矗立著幾只箭簇般的香蒲，在風(fēng)中輕輕搖曳。
一群小伙伴光著脊背，跳進水里盡情嬉戲，撲騰起無數(shù)白色的小水花，打在被太陽曬得黝黑的脊背上，仿佛打在黃褐色的巖石上。大姑娘小媳婦蹲在河邊的青石板上認真地浣洗著衣裳，衣袖高高挽上去，紅花被單襯托得兩只玉臂愈發(fā)健壯豐滿……臨睡前，我躺在黑暗中，側(cè)耳聆聽著從河邊傳來的密集的蛙聲?；貞洷銖倪蛇赏苈暤目p隙中漸漸滲入，留存于我記憶深處永不褪色的那幅鄉(xiāng)村夏日風(fēng)情畫，鮮活起來。
夏雨過后，隨處可見青蛙跳躍在村道上或田疇上的身影，尤其到了傍晚，水田里，蘆葦叢里，蛙聲一片，此唱彼和。“稻花香里說豐年，聽取蛙聲一片”。蛙聲密集，寓意豐年。明月升上了樹梢，驚飛了棲息在枝頭的喜鵲，晚風(fēng)清涼，蟬鳴聲聲。在稻香與麥香氤氳的田間地頭，農(nóng)人高聲談?wù)撝S收的年景，耳畔傳來陣陣蛙聲，也好像在絮絮叨叨地細說豐年。蛙聲是豐收的樂章，呱呱的叫聲，一點都不顯得聒噪乏味，相反卻給夏日的鄉(xiāng)村增添了一抹淡淡的收獲喜悅。不能想象如果沒有蛙聲的鄉(xiāng)村，會盡失幾多夏日風(fēng)情。
“蛤蟆不吃田，惹得人人嫌！”我們當(dāng)?shù)厝肆?xí)慣把青蛙稱作蛤蟆。我兒時喜歡小蝌蚪，看小蝌蚪在淺水灘游來游去，是一件快活的事情。不知怎么卻特別害怕蛤蟆，嫌它模樣丑陋嚇人，從不敢親近。有一次雨后，我正專心地蹲在躡石上淘洗從山坡上撿來的地軟，有一只大青蛙竟然大喇喇地趴到了我的腳背上，它倒是一點也不生分。當(dāng)我驚覺腳上多了軟綿綿的一團物事，嚇得毛骨悚然，哇哇驚叫著迅速跳了起來。那只想親近人類的青蛙，想必也被我的驚叫聲給嚇到了，急忙灰溜溜地一蹦一跳，躲回蘆葦叢里?；厝ソo母親說起河邊的遭遇。母親說，蛤蟆有什么好怕的，它是捕蟲能手，莊稼的守護神，沒有誰比咱農(nóng)人對蛤蟆的感情更深了。的確，在我們那里，鄉(xiāng)親們始終葆有一種樸素的生活哲學(xué)，即對于生活的依靠，利用之余，勿忘敬意。即使再淘氣的男孩子也從不主動去傷害一只青蛙，尤其青蛙是帶來豐年吉兆的益蟲，咋能去傷害呢？
白石老人曾作過一幅水墨畫，題款：“十里清泉蛙聲起……”畫面上山澗亂石，卻無一只青蛙，只有六只活潑的小蝌蚪在湍急的水流中歡快地戲水游動。在西安美術(shù)館，細觀畫面，恍若有天籟般的蛙聲，隨著細細的水流緩緩傳入耳鼓……不禁為這位藝術(shù)大師出神入化的絕妙構(gòu)思，擊節(jié)叫好。直至賞畫那一刻，我才意識到屬于鄉(xiāng)間的青蛙一族，也可入詩入畫，美不勝收，恍然覺得自己曾經(jīng)對美丑的執(zhí)念，實在是過于淺薄和粗暴。
賞蛙聲，平心境。夜深人靜，我常常喜歡聆聽一首名為《仲夏之景》的鋼琴曲，半夏涼音沁如風(fēng)，作為伴奏音的蛙聲尤其顯得清越悠揚。竟然不必再服用褪黑素等輔助藥物，枕著半闋蛙聲漸漸進入甜美夢鄉(xiāng)。
夢境中的村莊，正是暮色四合，歸鳥回巢，炊煙裊裊，晚風(fēng)拂過樹葉的哨聲從耳畔擦過，水湄草色漸濃，農(nóng)人牽著黃牛，趕著羊群，沿著彎彎曲曲的田埂，荷鋤而歸。有的農(nóng)人背上是一背在勞動間隙順手砍來的柴禾，要背回去在太陽地里曬干燒飯吃。小路盡頭，屋舍綠樹間次第亮起昏黃的燈光。透過參差的時光幕簾，我恍惚望見自己童年時的身影，正在歡快地奔走于傍晚的村落院畔，身后是一片廣袤的田疇，田疇上空，一彎斜月隱約地掛在高高的槐樹梢頭，為綠油油的莊稼地籠上了一層朦朧的輕紗。
蛙聲響亮地從南溝河的深水里浮起，躍過碧綠的蘆葦叢，穿過村口唯一的一片水田，一股腦兒傳過來，呱呱蛙聲，密密匝匝，熱烈而擁擠，仿佛要從故鄉(xiāng)的村莊阡陌中流溢出來了。遠離故土，唯有讓蛙聲喚醒童年的記憶，讓一群游動的小蝌蚪激發(fā)我們豐富的想象，留住對鄉(xiāng)村最后的深情回眸和挽歌。
此刻，恰好有一輪明月探入我的窗戶，與密集的蛙聲，相輔相成合奏一曲悠揚愜意的小夜曲。在回旋起伏的半闋蛙聲中，我眼前分明顯現(xiàn)了故鄉(xiāng)田壟間風(fēng)吹麥浪的一派喜人景象，漫山遍野的麥子清香味，隨著晚風(fēng)幽幽撲鼻而來。
暑熱夢難馳，蛙聲醉故園。蛙聲是故鄉(xiāng)夏天的主旋律，因為有了聲聲動聽的蛙鳴，我們淡而久遠的思鄉(xiāng)之情，也仿佛籠上了些許雋永的詩意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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